又铭君

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

一地故乡

aaaaaaa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篇文,我心中永远的白月光。——2020.04.01

最上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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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预警成这样了还请仔细看清。


   

大致脑洞我放结尾了(四舍五入就是写完了)


   



   

 


   

 


   

 


   

  安迷修半夜两点胃痛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先去摸身边另一个枕头,触手冰冰凉凉,织物柔软地凹陷下去盛起冒然伸来的手臂。他开始还有点恍然,想着身边怎么一下子就没人了,夜里寒风凄苦,一股脑推开没关严的窗子往屋里窜,吹的裸露的皮肤轮番起疙瘩。雷狮你怎么不关窗户?他嘟哝几句,不情不愿下床来走到阳台,抓住窗台的时候一个余光看见指甲缝里粘着污渍,乍一眼是紫色,端详一下又好像是深红,散发出一股难说的腐败味道。我今天做什么了?他想。他刚醒来,全身都冷,脑子不太灵光,想了半天才觉得身上变扭,衣服浆在一起变成几块僵硬的泥板,腿也伸不直,身上的味道就跟扔进什么屠宰场里住了两三天没多大区别。他想的挺费劲,觉得自己最近可能记性不好,于是准备把雷狮叫起来陪着一块想。一回头却看见了更多的污渍——弯弯扭扭,七拐八绕,这里一滩那里一滴,到了门口哗的一收,变成一条绵延着的狭窄直线。它们大概组成了思维回路,这时候安迷修才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一点重要的东西了。他鬼迷心窍,他纯粹本能,他迈开两条刚从温暖梦魇里苏醒过来的腿走出房门,走下楼梯,打开地下室,和往常一样走进监禁雷狮的神秘穴窟。当然雷狮不可能回答了——他这时候才想起重要东西的内容,手里拿着的钥匙一股脑地掉下地去——他追踪两年之久的罪犯手摊在桌上,脑袋早就滚落到墙角,从被肢解的血和肉体里咧出一个古怪的笑。


   

  早安。死者仿佛还能说话,从不知多远的黄泉之国传来往常一般嬉笑的问候:早安。午安。晚安。如果我死了,死在你之手,或者法律公平正义的制裁:就祝你永世不安。我倒盼望着你早日下手,那样你就意识到我是你唯一的存活动力。我是你的安宁,动力和生命源泉,是你所有的罪孽与幸福,是你死亡的开关和最终计时。


   

 


   



   

【雷安】一地故乡 


   

written by:33


   

 


   



   

 【你们得记住。他的老师几步走上讲台,拿指甲破裂的手指敲着黑板:这天下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安迷修人生经历可从来好像有一点运气。二十出头打警校毕业,规规矩矩,成绩优秀,谈得上出众的大概有清秀的脸和难得的好脾气。他同学原先出来给女朋友买化妆品,嫌自己太黑而安迷修肤色恰好,硬是拖着出来当个免费的试色机。他也果真是好,当真乖乖伸手任别人涂涂抹抹,粉底液口红散粉腮红交杂叠错,在手背上画出个足以掩盖青筋的图案,散发出的复杂香味值得拿卸妆巾擦拭半天。同学结账时候安迷修终于解放,说我去洗个手;哪知道这无心之话牵扯出个小小插曲。那街拍摄影师后来发表照片,要了他联系方式还特意发来样刊和感谢信,信纸上头绵延一长串,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客套话,重点到底还在一张薄薄的照片上头。同学怪腔怪调,问你不得感谢我一下?安迷修笑笑说谢谢,手里还捏着照片一角,想了半天到底没扔。


   

  他从来未必有足够准确的远见,却往往误打误撞做出些还不错的事情来。譬如后来偶尔翻翻抽屉找到这信封,也还能装模作样感慨一下自己的大学时光。摄影师拍的大概有灯光和后期加成,但照片上他确实显得年轻过分:刚刚拿卸妆巾擦干净(手当然不够画,于是不得不捋起袖管露出小臂)的右手拢着水,眉目干净温和,没有后来人世纷杂的烟火味道,一双眼睛朝下看,半合着的眼睑更显得睫毛细长。这张照片能获得什么奖项大致也因为勾起了人们对年轻的幻想,内容上实质没有更多可以夸赞的部分,当然也没人能预料到而因为它可以引起更为长远的故事。


   

  这个经历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些知名度,微博上反复轮,有些女孩子求他消息,却不敌警校管的严,再次上线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天天换一个热点新闻的高速社会早就把消息丢到脑后。世界上小鲜肉也多,安迷修没什么兴趣且不觉得自己能胜任,女孩子们兴趣渐渐也就淡了。他性子不爱热闹,不以为意,只是高兴自己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半夜十二点趴床上刷微博看新闻。不妨刷着刷着手机忽然一震,一条消息啪的掉进提示框。


   

  北海以北:“那张照片不错。”


   

  安迷修好奇。戳开这人主页上下翻翻,看见更新都是些海洋和船只照片,看不出和自己有什么巨大关联。他估摸对方是看见摄影师发的照片和获奖信息顺藤摸瓜,不免有点遗憾自己实在没什么好回应。他回说:“谢谢。不过那不是我拍的。”


   

  对方回一个唔,好像没预料到这样的应答。停了停又说:“我是在夸你。”


   

  实在没料到还有这种说法,安迷修长这么大没被这么撩过,一时间有点愣在当场。他吓得先打开对方主页,对着性别那栏明晃晃的男深吸气镇定,想人家又不是个妹子,顶多也就随口一夸,自己可千万别得意地飞上天,丢脸丢死人。他这边厢还琢磨着,那边已经又来一条。


   

  “你长得像南边人。”


   

  话题就这么被带偏了。安迷修忘了自己原本想着要回答什么:“嗯,我家在海上的群岛里。”


   

 


   

 


   

 


   

  他实在是评估不出轮回因果。不知道某些相遇是写在命里要注定发生,还是一生的意义仅仅为了某一个人。但倘若给他一次穿越时间的机会,安迷修一定毫不犹豫选在那个学校放假的晚上,在寝室昏暗的灯光和被褥的空隙里一跃而下,抢过手机并且删掉与那人的全部聊天记录。只是他甚至连亡羊补牢的机会也不曾拥有,这个故事仅仅蔓延两年却仿佛贯穿一生,回头望去全是血水盖着深不见底的阱。


   

  他性子是好,温和有礼,乐于助人,同学爱戴老师亲近,却并不太爱笑。笑是种可遇不可求的天赋,介于智慧与无知之间,短短一条界线无从清楚分辨。也许他平常偶尔也附和着笑过,但拓到相片上留存下来只有两张:一张大学毕业,一张参加工作一年,配合前辈工作破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案子,被人拖着硬是拍张庆功照。后者没什么细说,他们连着追踪一个半月,腰腿酸软汗流浃背,好容易逮住头目只差自己也跟着栽下去,庆功时候笑笑算人之常情;毕业那张则有更多意味。他思忖毕业从来是件严肃事情,应当摆出一副端正表情,因此毕业照上向来干干净净,衣服一丝不乱,嘴角扯出个比笑意略低的端庄弧度。只是大学毕业格外与众不同。遍观人生,往往第一次与最后一次格外值得纪念,他只待在镜头前摆出排演数次的公式化面容,转眼又想毕竟终末,于是心底忽而一软,最后被拍下的竟是个勉强算笑的年轻脸庞。


   

  这是不可思议的。尤其当故事正式开始,他因为一腔执着与正义信仰而独自踏上旅途,追寻罪恶的足迹,风尘仆仆且深陷囹圄时,这两张记录他笑脸的照片就显得格外天方夜谭。那时他疲惫柔软,陷于笼罩城市的灰暗与深夜中往返彷徨,恍惚间想起自己曾也那样毫无心事地笑过,竟然产生隔世的错感。某种程度上人世艰难,当你深陷某物,灭亡也就已在不远处悄然观望。


   

 


   

 


   

 


   

  毕业后他按照老师推荐去了A市公安局。开始只是跟着师兄摸索实践,偶尔做的出色,引得办公室里一群长辈拍着他肩膀夸年少有才。有才并不一定,他想自己最多是在能力范围内接过一些活计,大抵这世上还是懒人居多,显得勤劳竟也跻身作美德。随后发生了第二张相片记录的笑脸庆祝的案件,前后约莫两个月,大家疲惫不堪,领着得之不易的两天假期纷纷休息。再次上班已经是秋天——南方城市天气变化快。一眨眼梧桐叶子就快要落光,在地上铺出一层干脆的金黄色烟幕。


   

  大多数事情到来之际并不会给一个预警。第一桩案件出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偶然发生,毕竟手法也并不过于恶劣,并不如寻常小说上描写的血腥恐怖,失去理智的凶手以稀奇古怪的思路向整个世界发出讨伐。消息进来的时候安迷修难得偷懒,缩在桌子一角,拿手机和别人畅快聊天,这个“别人”除当年来微博上敲他的北海以北不做他想。师兄大声应答,往他这里打个响指,勉强算作出发的信号。


   

  怎么了?安迷修拿了东西坐进车里,自个儿先麻利担起了驾驶员的职责。师兄跟着拉开副驾驶,闻言抬头说:还能怎么,有人死了呗。


   

  不管他内心是何想法,至少刑警做多,此类案件见得不少,到最后起码语气上能做到稀松平常,不至于如普通年轻人一般,谈之色变,呕吐失态。安迷修噢了一声,想想觉得还是不应多问,于是先拧进钥匙,巧妙掩饰了因为内心波动而没有一次对准的失误。所幸师兄也没有注意。而立之年的警员着意看向窗玻璃,外面人行道上树叶和泥泞一起给人随意践踏,偶尔还不情不愿地盖住现场一切可能的线索和痕迹。


   

  他到底还是动容的,一份真情一份畏惧,中国人说知天命敬鬼神,古老念头在每个子孙心里都扎根。安迷修猜到毕业于同一师门的前辈心思,不好戳破,于是转头先回了北海一句我有事。他捏着手机,想这金属物件承担交流功能,到底也是个冷冰冰的死物,做不得安全,也缩不短距离,怪只怪现在社会人心太远,当然也不在意这一点金属方块的厚度。师兄打口袋里捏出一盒烟,想想又放回去,闷声说快开吧。外头天光还亮,一点霓虹迎着半落不落的夕阳升将上来,如同飘在野外的磷火。


   

  


   

 


   

 


   

 


   

  男孩子喜好大多相同。电竞篮球星辰大海,一方面顾虑自己意愿,另一方面也免不得考虑怎样讨女孩子喜欢。安迷修涉猎广泛,身高比之篮球要求稍显不够,所幸艺术方面也有一定建树。中学时候他学吉他,后来玩尤克里里,音乐往则相通,于是再会口琴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七个月后他踏上旅途,往那不知结局的末路进发,匆忙收拾的行李只剩小型乐器的微末位置。夜里寂寞难耐,他外出太久难得返家,偶尔吹上一首也显思乡意味太重,引得来找的北海好大一阵嘲笑。


   

  毕竟是仓皇游子。身作刑警,比旁人多一分阅历胆量,终归不见得割断人世牵挂。安迷修在这方面更显得比诸多人都胆怯。他出身南方群岛,热带季风卷着潮水翻涌不歇,四面环海,大陆尚在白云遮挡的遥远彼端。年轻人要么留岛捕鱼要么远走大陆,后者通常不会返回。海岛孤僻与世隔绝,向往大陆是求生渴望。他以为这是普遍观念,因而遇见北海前未曾思量一处生路也可作别人死地。“我还没有见过海。”北海深夜在线,给他发消息说,“它确实有那么蓝吗?”


   

  未谋面者语调熠熠,好像误答一句也会当真,天真热情让人难以招架。安迷修唔一声,放下手机努力回想。他到底也算海边子民,年少时光免不得与海联系,可来到大陆后愈发难以记起那磅礴水体的确切模样。它夜以继日,从未停歇地侵蚀整个家庭,他父亲指甲缝隙中洗不掉的细小藻类,他母亲收集紫菜和贝类所沾染的贯及一生的腥味。他所出生之地,他所凭依之物,除却所有人都知道的模糊概念外竟不再留下任何美意。安迷修感到抱歉。他说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北海说,好像一直在线上等待这一个回复,“我一直住在内陆。我也不记得那些山脉究竟什么模样了。”


   

 


   

 


   

 


   

  第一个遇害的姑娘还很年轻。全身上下只有一个明显的利器伤口,面部完好无损,这方便了确认身份。她十八岁,应届毕业,刚刚领了A市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家人一起高高兴兴坐火车过来,看一眼这个自己即将停留四年的繁华城市。找不到明显的利益纠纷,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因此也基本排除感情因素。可怜那对父母以为她自己去商场购物,未曾料到人生忽变,接到消息赶过来抱头痛哭。安迷修安慰几句,并未期待陌生人几句言语能对情绪产生助益,转头又去观察现场。


   

  也许他曾有模糊预感,但转瞬即逝的提示也并不具备被捕捉的资质。他看那女孩:淹没在无数高三毕业生里的,并未如何出色的面貌,细小雀斑颜色浅淡,从鼻梁一路攀爬,如同蚁类迁徙,留下沾染泥土的轻轻脚印。她可以引以为傲的除却年龄别无他物,人类社会惯于将一个家庭的珍宝贬入尘土。师兄戴手套在一边翻捡,一会儿啊一声,说这里有东西。


   

  他捏着举起来给看,是一枚小小贝壳,尖锥形状。他让海边出身的安迷修稍作端详,后者一眼辨别,说这凤凰螺没有特别之处,不珍贵也不产珠,小孩子拾来玩的多。师兄若有所思,问你觉得这是她的还是凶手扔下,安迷修莫名其妙,说我怎么知道。


   

  确实没人知道。这样的小东西在A市市场里随处可见,不名贵的贝壳花不了几块钱,父母也没法认定她会不会随手买下。整个案件扑朔迷离,寻不到一丁点儿线索。十分钟后尸体被装袋运上车,安迷修跟着师兄对受害人父母说我们会持续关注事件,假有需要还请配合调查;实则心如明镜,知道恐怕又要搁置了。


   

 


   

 


   

 


   

  他在辞去职务踏上旅途的时候忽而想起这一切的神秘起源。当时大家思路狭窄,按照惯性思维拼命寻找那女孩的特别处,调查她的社会关系,调查她的亲朋好友,甚至追查到她早先认识的一个A市网友。实际上一旦有了足够多的样本,安迷修就模模糊糊感知到当初她的遇害正是由于淹没于广大人群中的普遍性。当我们渴求且病态崇拜特别的时候,普通已经生长成为巨大的淹没头顶的花。


   

  她是为公众所知的案件伊始,却无人有自信认定她为第一个受害者。人们对于此类事情从来不敢妄加揣测,因为知道凶手的思维千奇百怪,捉摸不透。案件持续发生,频率并不稳定,最短时候间隔大约三个星期,长的则达两个月,多亏凶手毫无必要地在现场扔下贝壳,这些零散事件才成为一个总集。案件波及范围较广,影响恶劣,A市紧急成立特别调查组,安迷修赫然在列。他手上满捧文件,拿肩膀夹着手机和北海通电话。那边听他急急脚步,脚跟坠着疲惫困倦在地面瓷砖上敲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钝音四处折返,不禁觉得警局活似牢笼,合该涂布白色装潢用消毒水一气淹满。


   

  他心里头想无关紧要的奇怪事情,口头上到底按捺了,依然模仿着原本无所忧虑的语气问:你好像挺忙的。


   

  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怎样回答,总之安迷修隔了会儿,含含糊糊地说:还好。还好。


   

 


   

 


   

 


   

  会议室里搬来一块小黑板:所有案件一丝不苟标注出来,吸铁石粘着注明简要细节的小纸头。以中国地图为背景,受害者头颅往东朝拜,身体绵延脚步迁徙,折线不算稳定,大体上由内陆向沿海进发。组长捏一支红色水笔,呼啦联结,人造线条尾末堪堪落在三角洲一角,天然岛屿呈尖锥状突进海洋,不知是巧合抑或神旨。安迷修加班两天,头昏脑涨,于是买一杯咖啡在角落里拣了位置,隔着缭绕的无糖烟雾看他条分缕析。我们判断下一个地点会在沿海。他在东部重重一敲:有一定把握,会在三角洲地区。


   

  合情合理,这个推论很快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好像所有人自发聚集到他身旁,唯余安迷修一人站在原地,凭着困倦与不知名的天赋将目光下移,在更南的沿海山地寻到模糊线索。那片区域主事水产养殖和海洋捕捞,被海孕育,由海而生,却也未曾停止从海逃离。是他的梦魇犹胜故乡,八年未归,梦里依旧有潮声如虎。


   

  已经入冬很久。秋天的泥泞和落叶一齐化作腐土被雪掩覆,案件积累到五起,堆叠起来是一座高度尚可的柴垛。一个月后他离开A市返回故乡,每走一步心中恐惧即加深一分,然而座下机械怪物并不停下,想来当是宿命。


   

 


   

 


   

 


   

  “我住在Z市。”北海给他发信息说,“一个人。你要是来的话,可以通知我。”


   

 


   

 


   

 


   

   他说的没错。从大学时期第一句话及至终末,他从没说错过什么。他的聪慧与逆反等同,并从不屑以世俗做遮掩。


   

 


   

 


   

 


   

  房屋两层,带地下室,面海朝阳。天气好的时候看得见两层磅礴蓝色之中火热球体跃跃而上,水天上下浸满辉光。第一次见面还算成功,北海头毛柔软,头巾稍长,小安迷修一岁,身高却蹿的厉害,像竹子拔节,一根根发出雷鸣般的爆响。他笑起来露出左边虎牙,如同肉食动物缓慢舔舐饱腹的食欲与闲憩,心思透明模糊,客厅茶几上金鱼在玻璃鱼缸中反复摆动着尾巴。


   

  此前未曾谋面却熟稔如多年故交的年轻人极度慷慨。安迷修从A市前往Z市,穿越整个长江流域,一路逼近南地珠三角。他的故乡还在更远一些的海上,感谢上帝北海家卧室开窗方向与之相背。短暂寒暄之后他们先去吃本地小吃,北海一时显得有些磕绊,如同异乡人束手束脚。茶楼里服务员说闽南话,小他一岁的年轻人困扰地纠起眉毛似懂非懂,像只猫咪努力从毛线中理出线头,判别拉长的语调和音节与普通话的一线联系。安迷修好笑地看着,觉得从认识以来这坚不可摧的成熟形象依次崩塌,剥落出个二十旬的普通男孩儿。他原来打算一直看着,过了会儿实在于心不忍,摸摸鼻子用闽南话说先来两碗馄饨。服务员一走对面目光直刺过来,安迷修只假装不知道。


   

  他若无其事地拨拉筷子,想想起身拿碟子过来,特意也给北海带一个。对方状似不受这虚的要命的歉意,可回头又把碟子往自己那儿拿,问你是本地人呐?


   

  啊。安迷修说。听见那人又问:那你怎么说自己没地方住呢?


   

  他想说这说来话长,而且无聊至极,不如说点别的好玩。可北海眼睛大睁,硬是摆出个不听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把他敷衍一股脑堵回肚里去。安迷修拿筷子敲碗。他在A市没做过这套动作,一回Z市好像记忆复燃,好些小时候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敲三两下,心里乱糟糟,说我家还在那边海上。


   

  北海哦一大声,恍然大悟,说你还真是海上人。


   

  安迷修觉着有点鄙夷,于是回说你不还真是陆上人啊?


   

  北海愣一下,才想起来似的说:最近几年总搬家,我都快忘了。


   

  说话间馄饨上来了。干净白瓷大碗,边上缀几个蓝花纹路,汤淡金黄,党参海带排骨熬出来的真货色,还漂着点儿油。安迷修只拿了一个勺子,先把自己汤里油撇净了,抬眼看北海吹吹热气,状似直接要喝。他于是把那只爪子挪开,说把油舀了吧。


   

  他口渴,语气发干,听起来有点不耐烦的凶。北海不识他本性,一时间不知所措,还真放开了手,看这个见面不久的年轻人动作。捏勺子让他掌骨支棱起来,青筋攀爬着越过这些新生的低矮山脉,别是一番单薄美意,在他荒芜原野里开一片丛生花。结束了北海说谢谢,觉得不像自己作风,可又觉得对上他了自己一直都不像往常。


   

  他很想不合年纪也不成熟地摸鼻子,到底没做,只是说:我叫雷狮。


   

  哦。对方草草又把他端详一遍,说:安迷修。


   

 


   

 


   

 


   

  这次见面往后他们谁都没旧事重提过。雷狮是觉得丢脸,安迷修恐怕认为没意思。更何况第一印象从来不可信,起码雷狮当时实在蠢萌,搞得安迷修偶尔还有点怀念。他那份怀念来的通常不是时候,往往在夜深人静、彼此也完事儿了准备休息时,忽然说一声你明明挺可爱来着。雷狮给他做完blow job在卫生间刷牙,闻言冒头出来比中指,含着一嘴薄荷味的泡沫说我呸。


   

  一声呸字正腔圆,皇城根脚下口音,丝毫不差还能拉出花。安迷修想他得意,随口回一句闽南话,那边忽的没声了。过会儿雷狮气势汹汹上床躺下,拽过来小半边被子问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安迷修说,捡着雷狮不懂闽南话可劲欺负。他在床上也这样,有时候神志昏聩,话里都带口音,像只毛羽初覆的雀子,睁着眼睛看人小声叫唤。雷狮一开始还没辙,后来熟知这人秉性,到底也再不手下留情。


   

  青年人总聪明的出人意料的。他没想到雷狮摸摸索索,花了不短时间大差不差搞懂闽南方言,能说个大概,得意洋洋跑来炫耀,后来还请缨要上街买菜。未知道他话说得通了,买菜这门手艺还差得远,西洋芹都是老的,韭菜不嫩,西红柿更不甜。安迷修心底发笑,嘴上不说破,做了午饭喊吃,雷狮摘耳机下楼就是一口,咀嚼三两下,哇一声想吐。


   

  安迷修轻飘飘问:不是你买的吗。


   

  后者梗着脖子看他好久,哐啷一声坐下埋头啃饭,倒是再也没有提过上街买菜的事。


   

 


   

 


   

 


   

  他来Z市是对凶手的盲目猜测和未知自信。及至辞职前案子已经累到六起,他们预测会在长江三角洲,事实上最新的那个向南偏移,堪堪停在两省交界,总体而言保持往东趋势,与预测并无过大出入。然而他硬是看出来自南方的致命吸引,他相信凶手与他等同妄想,北雁南飞或者洋流回转,他确定对方已经一路向南,急转直下,车轮扯出条带着泥泞和咸腥的辙痕。


   

  他们对于他心中所想一无所知。值得关注的是受害者之间的神秘联系,变换品种和体型的贝壳,凶手不断迁徙的路线和下一个可能的落脚点而不是一个普通警员的莫测直觉。统共算来安迷修入职三年,有良好表现,不乏对前后辈的帮助,因此辞职后来送的人数不少。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知道人们之间所谓了解是多么苍白浅薄——许多人听说他要回到Z市后顺口说起自己的思乡之情,安迷修想没人知道他根本不想回到家乡。


   

  那是假借故乡之名在人世生息的可怕怪兽,是谋杀甚于亲吻,是贫瘠远盖过丰饶。他知道、承认、接受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得遭受自己不想遭受的苦难,他愿意为正义蹈火赴汤却吝于为自己考虑哪怕一秒。


   

  因为那是不行的。那是错误的。他知道此间正义绝对狭窄,任何一份自我思想都与其相悖,妄想代入最多换得世界崩塌。安迷修知道自己懦弱远胜坚强,他知道每个人面对理想都懦弱远胜坚强。


   

 


   

 


   

 


   

  酒精孕育整个秋天的果实和晚熟香味。他在A市的第一年显得格外无所事事,师兄在调查小组里升任副组长,抽空打电话来说凶手时隔一年没动手。他们在长三角撒网等的发霉,上头让先撤回来,没有确切消息不再行动。这是搁置的信号是无限等待的征兆,却给安迷修充分自信确认凶手果然已经一路向南。他在阳台上和师兄说话,日落过后大约半小时,天完全黑下去,冉冉升起的路灯俯视着一整个辽阔广大的海边文明。


   

  他们说罢正事就开始聊闲,师兄家前两月新添虎子,眼睛大,双眼皮,长相随他妈,引人盼望着也能随妈的安定和福气。安迷修笑笑说恭喜,附耳听见那头锅碗瓢盆间或发响,肉类煎油噗呲有声,师兄回头应一句嗯我马上来。他知道这是要吃饭了,觉得也没有打扰的道理,于是道一声安。回头了望见暂居之家里灯火暗暗,客厅里拿木头贴布墙面,火黄色的灯光隔着灯罩落出点星星的暖意。


   

  师兄也说安。完了却不挂电话,问你吃饭了没。


   

  安迷修说没吃。天黑了有点冷,他关好门回客厅,把另外一边台灯也拧开:一起住的那个出门有事,说回来带晚饭。


   

  话音没落玄关铃声一阵响。来了来了,他说话声音师兄也听见,于是顺理成章结束了通话。安迷修一路跑来开门,看见雷狮站在外头对着海的黑暗里,被街边路灯照出小半个轮廓,微微瞥见的脸上挂着点儿模糊不清的笑意,见他来开门先举起手里餐盒说我带饭回来,鲜蔬牛肉你保准喜欢这一口。他口气散漫,安迷修拿这样没办法,让了让路说先进来吧。


   

  雷狮不肯。一定先把餐盒递进来说:你先拿着。


   

  谁知道他犯什么毛病。相处久了安迷修早就习惯,知道这种时候别和他讲什么理,嗯了一声伸手来接。屋里光亮比外头强好些,他和雷狮手指相碰,漫不经心说你手上脏了。


   

  雷狮说哦,不小心碰到的,我马上去洗。


   

  那时候他合该露出个什么别有深意的笑容,或者雷狮本来就是那个意思——总而言之,安迷修没有注意。他没有注意到那块干燥枯萎的深红色污渍如同他没有及时理解雷狮这个人的内在灵魂,这个世界正义很少且来的太迟。它们总来的太迟。


   

 


   

 


   

 


   

  两天后安迷修接到师兄电话,说凶手时隔一年再次作案,地点在Z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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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舍友点文说想要看警官罪犯paro,包含相杀、追逐和我没事唠叨两句的死亡美学


   

结果笔力太差写成这样了对不起


   

北海是雷狮。生长在内陆城市向往海洋。他向往的安迷修生长在海滨向往他的家乡。


   

故乡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一个没什么逻辑的美学因果。


   

一种“向往”。安迷修从头到尾表现出与雷狮不同的部分:来源、目的、理想、性格、社会责任感。某人与自己太过不同会引起相当强烈的好奇——他会怎么样,他会阻止我,还是助长我。雷狮选择的目标唯一的共通处是“普通”:普通地读书、工作、或者做别的什么事情。与他或者安迷修都不一样,但共享一些人类最本质的成分,毕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特别的。后来他越来越多地试图吸引安迷修的注意。让他注意到自己的走向是第一步,让他辞职主动追逐过来是第二步,让他与自己住在一起,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逐渐熟悉另一个人的入侵是第三步。后来他回家时故意带回来的血和污渍已经是挑衅,或者邀请。


   

他们相爱过。追逐一个与自己背道而驰但暂时可以触碰的幻影。


   

让对方完全习惯、甚至产生感情时候看见真相。你在你绝不回顾的故乡看见来自一个你心驰神往彼方的罪恶梦想。你会厌恶你的故乡,抛弃你的彼方,还是就此站在原地,回归到我最为厌恶而不惜提起武器的普通人里去。


   

满地故乡不是他年月光。


   

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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